母亲的三巴掌
■章熙建
程小云与我曾是一个班子里的战友，他每次与我讲到母亲，总会在刹那间泪盈眼眶，背后似乎藏有非同寻常的故事。
2016年隆冬，我们参加友邻部队演习观摩，排列在山坡枯草地上席地而坐。演习间隙，寒风凛冽，小云薅根草茎塞嘴里嚼着，半晌，终于向我揭开谜底，但牵出话题令我始料未及：母亲的三巴掌。
一巴掌是在程小云考入县中学那年。程小云故乡在江西省新建县大塘乡汪山村。初秋，程小云要去县中学住校，从山村距离县城虽然仅有20多公里，但由于当时交通闭塞，20多公里的路途也显得十分遥远。
程小云离家前几日，母亲就沉浸在泪眼涟涟中，临行前夜更是彻夜难眠。清晨，母亲颠着小脚送程小云到村口堤顶，止步站定。程小云想听她再叮嘱点什么，未料母亲嘴唇翕动片刻，突然喊声“小云咯！”挥手一巴掌拍在他左臂膀，转身蹒跚而去。
那时的程小云，衣单身薄，让母亲的一巴掌拍得臂膀生疼，但瞬间有股热流直达心窝。之后许多年里，程小云返村路过堤顶，都禁不住驻足回味母亲那一巴掌。
其实，母亲并非程小云的生母。程小云自幼过继给大伯家，婶母天经地义成为了母亲。善良的母亲对养子视如己出，过年做的糖糕，母亲会为儿子省着留到来年5月。她还时常让勤于劳作的丈夫腾出手，给孩子讲孔融让梨的故事。
然而，天有不测风云。程小云11岁那年，勤俭忠厚的父亲积劳成疾去世，对于靠从地里刨食的农村家庭而言，不啻于天崩地裂。未想祸不单行，时隔不久，程小云生母竟也猝然病故，而此前他的生父在他7岁时即已病逝。
年近花甲的母亲被推到人生的十字路口。她没有丝毫犹豫，立即把妯娌遗下的3个年幼孤儿接回家，独自承担起抚养5个孩子的重任。
那是这个农村家庭不忍回望的记忆，母亲始终无怨无悔，从破碎到完整，从飘零到温馨，一个目不识丁的山村妇女，用单薄的脊背、粗糙的双手，撑起了一个家。
二巴掌是在程小云步入军旅之际。鄱阳湖畔汪山村是程姓大族，近代百年间出过30多个举人进士，更有“汪山无墨千秋画，鄱湖少弦万古琴”的美誉。或缘于此，母亲一直秉承勤俭持家、诗书兴家、忠孝传家。恢复高考后，程小云拼命苦读，却连续受挫。母亲绝不允许程小云灰心气馁，对他说：“你只管去读，我拼了老命也供你考！”1980年8月，经历两次高考失败的程小云考上南昌陆军学校。
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后，全家杀鸡割肉，欢欢喜喜吃了顿荤，可午饭后母亲却突然不见了踪影。程小云急得村前村后找，最后寻到山脊下的菜地里。烈日下，母亲正蹲在地里，边薅草边抹泪。再三追问下，母亲终于啜泣着袒露心事。
时值南疆边陲烽火乍起，邻村两个前几年参军的后生，一个牺牲，一个负伤截去双腿。这乡邻村友口口相传的喟叹，竟在母亲心头投下了阴影。夕阳西坠，血色霞光尽染山峦，程小云心头如针扎。
奔赴军营前日，身着戎装的程小云回家告别。母亲蒸鱼烧鸡，还把长辈亲戚请来分享。堤顶分别时，程小云忽然感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，泪水盈满眼眶。但母亲却不再忧伤，眼中只流淌着慈祥和骄傲。她仍然以巴掌拍击臂膀送别儿子，仿佛在传递一种超越语言的叮咛。
这一次，程小云没有痛感，他已长成壮实的体魄，只有些许诧异，瘦弱多病的母亲，巴掌竟然还那么有力。
三巴掌是在生死别离时刻。1992年，母亲被病魔击倒，住进了南昌铁路医院。此时，程小云刚调到江西省军区机关。每天工作结束后，他赶到医院，挤在病床上用身体为母亲添暖。恰在节骨眼上奉命出差，数天后返回南昌，匆匆赶到医院时，等待他的竟是与母亲的生离死别。
那天，程小云俯身床边握着母亲的右手，泣不成声地喊着“娘、娘……”这瞬间，惊奇的一幕发生了。母亲突然眼放亮光，左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臂膀上，就此永远闭上了眼睛。母亲的这一巴掌利落而有力，那是生命意志与感情的最后迸放。
那一刻，程小云长跪病床前，流逝的生命时光如电影在脑海闪现。军校第一次放假，程小云早早用津贴费买了麦乳精和蜂蜜，想给母亲一个惊喜。离家还有2里地时，依稀看见堤顶有个身影，在暮霭中显得单薄而孤零。那瞬间，有种预感骤然敲击心房，步伐越快心房敲击越强烈。程小云索性撒开脚丫奔跑起来。
那是母亲！程小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他紧握母亲双臂，问她是不是时常登堤远望，母亲朴实的回答透出自豪：“就今天，知道你回家咯！”
程小云嗫嚅说，这是母爱的力量。他知道，辛劳透支加上疾病折磨，生命尾声的母亲卧床难起，但目光仍透过窗棂格子投向远方。这就是母亲！儿子时刻装在心里，纵然相隔千山万水，也能心生血脉相连的感应。
2016年盛夏，时任安庆军分区司令员的程小云，协调组织部队和民兵，连续两个月鏖战长江太湖段抗洪抢险一线。8月底的一个子夜，程小云乘冲锋舟赶赴江心洲，疲倦发困之际，船边猛然掀起大浪兜头泼下，重重地拍击他的臂膀。程小云骤然惊醒，赶紧抓紧缆绳。顷刻间，曾在江西省吉安军分区参谋长任上，指挥赣州抗击雪雨冰冻、组织井冈山立体森林灭火演练……征战岁月恍如眼前。每逢艰难险阻，母亲的巴掌总是不期而至，那份痛感渗入血液、熟悉亲切，催促他在冲刺极限中迸发力量。此刻，他才体味到母亲巴掌的深刻蕴意：好样的！使劲干！
“嘭！”数发迫击炮弹响过，山腰腾起冲天烟尘。程小云吐掉咀嚼的草茎，猛然将手在我肩上按一把，疾步奔向弹着点。精干而敏捷的身形，令我霎时联想到一个身影——母亲，那是一道永远耸立在儿子生命中的风景线！
